治白癜风的专业医院 https://disease.39.net/yldt/bjzkbdfyy/老屋门前有三棵大树,两棵杨树,一棵柳树。两棵大杨树,有七八层楼高,是小村里所有杨树中的老大老二。东面那棵像大哥,上半部是双丫子,西边那棵像是弟弟,一柱擎天。它们高大粗壮,每一棵都要我们四个小孩子才能合抱。它们长在门前的小溪北沿上,和大门口之间隔着十多米宽的小街,两个巨大宽广的树冠如同伞盖,阴蔽着小溪、小街、水井和大半个院子。那棵大柳树,生长在杨树的西边,也生小溪北边上,它躯干南斜,横跨小溪,绿意婆婆。两棵大杨树争高直指,一棵大柳树遥指南天。它们生长在一起,阳刚与阴柔相济,笔直与倾斜相衬,天造地设。
小时候看到它们,觉得各有风姿,相得益彰。上学后渐渐为那两棵大杨树感到不平起来。《诗经》里有“昔我往矣,杨柳依依”;唐诗里有“芙蓉凋嫩脸,杨柳堕新眉”“杨柳青青江水平,闻郎江上踏歌声”;宋词里有“杨柳岸晓风残月”“西城杨柳弄轻柔”;就是当年最有名的年画也非天津杨柳青莫属……当时心里颇为高兴,感觉说的就是门前的杨柳树。以为这些诗句中所提到的“杨柳”是杨树和柳树两种树的并称,可是一求是:杨柳者,柳树也。这些诗句中的“杨柳”都是指柳树,而与现代植物学分类中所说的杨树没有任何关系。
《尔雅》的《释木》篇中就有如下记载:“柽,河柳;旄,泽柳;杨,蒲柳。”原来彼“杨”非此“杨”也,只是可有可无的陪衬而已。于是不平之气日甚,直到读了矛盾的《白杨礼赞》之后,才长长地出了一口闷气。“柳”做为“留”的代名词,是我们民族文化中的一个亮点。那无边的柳色,碧绿的枝条,如雪的飞絮,无不契合着人间的离情别绪,无不契合着人间的相思与忧怨。而这种情绪一直延伸到我们今天的生活。可仔细想来,它靠的只是它的一树风情万种的女人气罢了……
春天荡着阳光的秋千来到小村,东面那两树大杨树上就会飞来先年的一对喜鹊,它们在那里吱吱喳喳叫,规划着筑巢事宜,然后便东山北岭地团团飞,喊着叫着忙得不得开交。那年年迈的姥姥来我家住闺女家,每天都和喜鹊一起起来,然后就座在窗前,竖直双耳,睁着昏花的眼眼,盯着它们搭窝,嘴里还叨唠个不停,说它们恩爱,说它们能干,听不清看不明的就靠想象来圆满。
也许那个春天是她最细腻最浪漫最温情的日子,因为她老人家没能走过那个冬天。喜鹊来了又走,走了又来,如是几年,那个喜鹊窝就有锅台大小了。到了后来,一群家麻雀不知从那里来的灵感,居然将它们的家筑在了喜鹊窝上,还能和喜鹊夫妻平和平相处。这使我对家麻雀刮目相看了,因它们只费衔几根毛草之力,就居然住进人类只能想到却不能做到的“空中楼阁”里了。
西边那棵大杨树却象是上天安排好了似的,每年都住一对黄鹂,小夫妻不知都从哪里找到一些麻丝线丝之类的东西,将窝筑在枝条的极细处,成就了名副其实的摇篮,再顽皮的小蛋子也只有忘窝兴叹的份儿。天一亮,它们就会开始合唱,喜鹊嗓门儿大,但五音不全,但它们没有丝毫的羞涩与胆怯,十足的原生态;那对黄鹂无疑是天才的歌唱家,夫妻对唱,一唱一和,圆润婉转,清晰明丽,声声到是绝响;那群家麻雀没有什么音乐天赋,但借了黄鹂的光,正好配个和声,居然能演绎成绝配。这合唱是小村的晨光序曲,紧接着就是人们开门吱哑声,小桶的摇晃声,猪狗的哼叫声,牛关的吵闹声……小村的一天就是从这声声入耳的错落的大合唱中开始了……
先是那棵大柳树笼上了一抹鹅黄,几丝春风拂过,它只是扭了几下腰肢,小村就春意朦胧了。此时的两棵大杨树呢,才刚刚钻出一串串泛绿的嫩芽,但它们滚圆饱满,芽中包裹着一树春光。当我们这些小屁孩子上学热得把棉衣脱下,用小手挥在空中当旗摇的时候,三叔二大爷就会问我:“我说:你啥时候上树捋杨芽了呀?”我就会一边跑一边高喊:“等着吧,到时候喊你们——”当杨树叶绽放至两枚铜钱大小时,是吃杨芽儿的黄金时节。
放学后我顺路高喊:“今天捋杨芽子了——”我找出家里高高的木梯子,把贼快的镰刀掖在裤腰带上,猴子一般爬上大杨树,自上而下,主干上的新长的枝条纷纷落地,三骚四婶,左邻右舍都纷纷拿来条筐或布兜子,在树下捡起枝条,自尖往下一捋,那鲜嫩光亮薄如豆皮的树叶就成把成把地落在自己的家什里。回家后用开水一焯,虑去杂味,然后用手攥干,晚上用芝麻盐一拌,爽口得狠,那确是一种难得的美味佳肴。我母亲还把焯好的杨芽子晒干,吃时再用井拔凉水一泡,方便快捷,使大半个夏天都变得有滋有味。现在一想起来呀,仍不难免齿颊生津呢。
中
喜鹊黄鹂刚把窝搭好,小村的夏天就脚跟脚地撵上来了。漫长的一个大中午,我们小蛋子是呆不住的,就在大人们午睡的呼噜中,悄悄溜出家门,到大杨树下玩耍。浑身只穿一个松紧带收腰的小裤衩,光着脚丫片子满当街地喊叫疯跑,跑到嗓子眼儿冒烟的时候就到门前的小溪里截水玩,丝丝清凉沿着双脚霎时传遍全身,直到把那手脚泡得雪白起褶褶。有时玩累了,我们就爬到那大柳树上,折下一些枝条,编成电影里的防空帽,往小脑袋瓜子上一戴,又神气又遮凉,得意得狠。有时还制作柳笛,鼓起腮帮子铆劲地吹,那哨声单瘦干涩但底气十足,富有穿透力,能够顺着大杨树窜上树尖,飘散在夏日晌午如火的晴空中。小村在它们匝地的身影里纳着清凉……
“月上柳梢头,人约黄昏后。”这是宋代大文豪欧阳修描写元宵夜情侣们相会的词句成为千古绝唱,也正是小村夏天生活的一个写照,只是小村没有丝毫的激情与浪漫,但它有浓郁的淳朴与温馨。白日里的暑气有的被大杨树枝枝叶叶挡在了半空,有的随潺潺的小溪流走,有的被水井吸进凉丝丝的肚子里。晚饭后的人们,打着饱隔不约而同地来到当街的大杨树下,或蹲或坐,或躺或卧,随心所欲。人们扯片夜色着身,男人袒胸露背,女人张弛有度。清凉的夜色里,你可以看得见哪个嘴巴上挂着几颗饭粒,你可以从饱隔里闻出哪家是什么饭菜。
在三叔二大爷一闪一闪的旱烟里,人们拉着漫无边际的闲嗑。父亲是小村里识字最多的人,小村的人们都喜欢听他神吹胡扯,什么猪八戒背媳妇、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了,什么十二寡妇征西、穆桂英大破天门阵了,什么施公案、济公案了……海了去了,就是讲出了关公战秦琼的破绽,小村的人也会听得天衣无缝。村西头的三大爷就会讲鬼狐仙怪,那夸张的语气语调吓得我们直往大人中间挤,头发根子直起凉风……
那时小村绝没有猴子捞月、小蝌蚪找妈妈那样的童话与故事,只有这些口耳相传的瞎话儿,但也许正是那些瞎话儿使我喜欢上了文学吧。那时的我,大都是躺在山石砌成的井台上或是石磨上,石头上的温热透入刀棱般瘦削的脊梁,丝丝透骨,十分受用。那时时常在大人们的神聊里梦游爪哇国,然后妈妈把睡得如“死狗”一般的我抱进屋子。偶有一声脆响,那一定是有谁拍死了一只蚊子,然后还吐口唾味揉两下,面带愁容而心里舒坦。也有时在大人闲侃的时候,我遥望月空,正见一轮明月悬挂柳梢,月亮如一枚古铜镜,沉静明亮,大柳树稀疏的柳枝如夜的发梢般映入其中,朦胧得如梦似幻。再看那大杨树下,只是漏下一些细碎的月光,幽暗斑驳里平添几分神秘。有时偶有萤火虫飞过,便招来孩子们的追逐捕捉,然后回屋装在小瓶子里,那欢呼雀跃随月光一起撒满小街。
时间随溪水悄然流走,月亮落到西山顶上去了,夜深了。人们在连连的哈欠里起身回屋,在吱吱哑哑的关门声中,走向了小村的的仲夏夜之梦,把夜交给了已经小睡之后的大黄狗。大杨树下已是人去街空,只剩下小溪潺潺里的夏虫合鸣了……
小村静静地睡了,大手大脚的梦随处游走。这样的夜里,白天玩累了的孩子,嘴角的哈啦子和小鸡的尿一起流,弄得小村之夜总是湿漉漉的。醒着的是门口的水井,依然睁大眼睛,那闪闪的星光,沿着井壁的青苔,一一滑进它的心底。还有门前的杨柳,依然精气神十足,努力把根扎向小村深处,把腰身伸向高远的时空,用高大的身子骨支撑着浓重的夜幕,生怕一个疏忽夜色压醒了小村。静静地听,默默地看,经历着小村的一切,这一切风雨知道,星月知道,小村也知道……
下
小村的秋天是门前的小溪给流来的。“大崽子,秋天到了,你明天不能再到河沟里玩水了,要不会闹肚子……”妈妈的话语粗俗中透着疼爱,妈妈说秋天到了,那小村的秋天就到了。
果不期然,杨柳树的叶子像赶趟似的,从树尖上打着旋儿就纷纷落了下来。没风的日子,它们从枝头零落,划个优雅的曲线,翩翩而落,一地的金黄,踩上去柔软而富有弹性。拾起一片放在掌心,丰满厚重中透着丝丝凉意,叶脉清晰有致。它们在枝头已收藏了一个整夏的阳光,是阳光把它们镀成了金黄,些许斑点,铭记着它们栉风沐雨的日日夜夜。我们姐弟把它们一一拢收起来,填入炊堂,你就能听到阳光在那里噼噼啪啪地燃烧,把自己的热留给了饭锅和土炕之后,便化为一股轻烟,爬过炕洞,沿着烟囱化作了小村的炊烟,裹着粗茶淡饭的香味一起升腾弥漫,如丝如缕地在小村上空经久不散。它们生无夏花之绚烂,但却有秋叶之静美。
落了叶子的杨柳又别有一番风姿。你站在树下,手掌触摸着粗硕的树干,灰白色厚重皴裂的表皮,你会感到时光如江河一般沿着纵深的纹理飞流直下。目光沿树干逆流而上,直至天空,你忽然身心战栗,人是这样的渺小,你会情不自禁地抬起卑微的头,因为它们拥有令你仰视的高度,你也会心悦诚服地低下你高傲的头颅,因为就在你的脚下有着人类无法企及的博大精深。它们是哲人,大智无言。
父亲读懂了杨树,他活得真实中透着伟岸。风风雨雨的大半生里,他寡言、执着地把自己塑成了一个拓荒农民的形象。他带领小村的人们走进了温饱,他带领小村走进了电的文明,是小村历史上空前闪光的一页。母亲读懂了柳树,用一个女人的智慧,和父亲一起紧紧地捂着漏底的日子,用她的慈爱与温柔营造了一个温馨的家,以“相夫教子”四字诠释着“母亲”的意义。
在我上高中的时候,父亲为了盖第二座新房,他放倒了两棵大杨树。我没有看到它们轰然倒下时的惊心动魄,但回家后看到了它们倒下后小村呈现给我的空旷的天空……它们粗大的躯干做了新房的栋梁,最粗的一节被锯成木板,打了两个衣柜和一个板柜。它们用自已倒下的姿态,成就了新房在小村的“高大”形象。枝枝杈杈堆成了一座小山,燃成了新房里红红火火的日子。那棵大柳树呢,它居然在第二年的春天无疾而终,父母的脸上写满了疑惑与黯然。它粗大的主干做了新居水井里的龙木,最粗的一节锯成了三个切菜板,家里一个,出嫁的大姐二姐各一。它们做到了死而不已,每想至此我便又感谢先贤,是他们和它们一起创造“杨柳”依依的传奇……
老屋后来出让给四爷家里的老叔,现在他从老屋旧址翻盖了新房,只留下那小村里最高耸的门楼。那油漆的大门至今还在,只是出出进进的已不是先前的主人了,但门楼上的毛草还在,它们还在那里不离不弃,演绎另一个不老的传奇。我沿着大杨树树尖所指的方向,走出了家门,走出了小村,走进了小村的记忆,终将走出小村的记忆。母亲已沿着大柳树树根的方向,走进了小村那遥不可知的深处,只留下她当年吟唱的“花喜鹊、尾巴长,娶了媳妇忘记了娘”的歌谣,那低低的旋律在我的心海里荡漾……这一切不由地使我想起了归有光的《项脊轩志》:……然余居于此,多可喜,亦多可悲。先是,庭中通南北为一。迨诸父异爨,内外多置小门,墙往往而是……
行文至此,突然一个问题如巨石沉入心里,压得我生疼:生我养我的小村呀,我居然没有在你的怀抱里栽下一棵树……